柳河的夏天总带着股甜丝丝的水汽。陈九河在河湾开辟了片荷塘,碧叶连天里藏着躲猫猫的蜻蜓,阿苗每天提着小竹篮去摘莲蓬,回来时裤脚总沾着泥,手里却举着嫩黄的莲心,说要给先生泡水喝。
这天午后,篱笆外突然停下辆青篷马车。车夫跳下来时,马蹄溅起的泥水打湿了刚栽的月季,陈九河正蹲在荷塘边除草,抬头就看见个穿月白长衫的男人站在门口,手里捏着封火漆封口的信。
“可是陈九河先生?”男人拱手时,露出袖口绣着的银线祥云,“在下是京城来的,奉李御史之命送公文。”
玉罗刹从屋里出来,接过信时指尖触到男人的袖口,冰凉的丝绸下似乎藏着硬物。她不动声色地把信往身后藏了藏,笑着问:“御史大人可有口信?”
男人眼睛扫过院里的忠魂碑,又落在那些挂着铜铃的桃树上,喉结动了动才说:“大人说,江南盐商勾结官吏,私贩海盐,想请陈先生……再出山。”
陈九河手里的锄头“当啷”掉在地上。他望着荷塘里自己的影子,被风搅得支离破碎。自从在柳河定居,他以为那些刀光剑影的日子早就随着丙字旗的冤案了结,沉入了柳河的淤泥底。
“我已不是丙字旗的人。”陈九河捡起锄头,泥土顺着木柄往下掉,“这里的日子很好,弟兄们只想安稳种地。”
男人从怀里掏出个锦盒,打开时里面躺着枚青铜令牌,上面刻着“巡盐”二字。“圣上知道先生不愿再涉朝堂,”男人声音放低了些,“但江南盐税被贪墨大半,百姓连粗盐都吃不起,多地已起了民变。”
阿苗抱着莲蓬从学堂回来,听见“民变”二字,突然停住脚步。她想起老秀才讲的故事,说当年丙字旗就是为了护百姓才被诬陷。小姑娘把莲蓬往陈九河手里塞,仰着脸说:“爹说,见百姓受苦,不能不管。”
陈九河捏着那枚带刺的莲蓬,掌心被扎得发疼。他看向玉罗刹,见她正望着忠魂碑,碑前的铜铃被风吹得乱响,像是在催促。
“让弟兄们准备车马。”玉罗刹转身回屋收拾行囊,红衣闪过桃树时,惊落了几片花瓣,“老胡带木工铺的弟兄守家,其他人跟我们走。”
男人临走时,偷偷塞给陈九河张字条。借着荷塘的水光看,上面写着“苏砚有兄,现居扬州盐署”。陈九河捏紧字条,突然想起苏砚守碑时说的话,他有个兄长早年投靠盐商,后来断了联系——难道江南的事,和苏家还有牵扯?
出发前一夜,王二柱在灶房烙了两筐饼,说路上能顶饿。他边揉面边念叨:“当年赵护卫总说,当兵不是为了当官,是为了让百姓能吃饱饭。”
陈九河给桃树苗浇了最后一遍水,看着那些半熟的桃子在夜色里泛着微光。玉罗刹把那枚巡盐令牌挂在碑前,轻声说:“等我们回来,正好摘桃酿酒。”
阿苗抱着她的小铜铃跑来,把铃儿系在陈九河的马鞍上:“这个给叔叔,像保护爹一样保护你。”
陈九河摸了摸她的头,突然想起多年前,娘也是这样把平安符塞进他怀里。他翻身上马时,听见身后的铜铃叮当作响,混着柳河的水声,像首未完的歌。
马车驶离柳河时,天刚蒙蒙亮。陈九河回头望,见忠魂碑在晨雾里若隐若现,三百株桃树连成一片粉白的云。他知道,这次离开不是为了厮杀,是为了让更多地方,能像柳河这样,有桃花,有炊烟,有安稳的日子。
风从江南的方向吹来,带着咸湿的气息。陈九河握紧缰绳,马鞍上的铜铃在风里轻响,像是在说:此去前路虽远,心有归处,便不畏风霜。